一幀由盟軍於 1945 年拍攝的高空圖片顯示,木球會原址密密麻麻放着大量白色的物件,木球會旁邊的摩理臣山,當時一片荒秃,有被開採的迹象。距離木球會和摩理臣山西南方不遠處的金馬倫山上,明顯有一座方形建築物。
根據香港草地滾球總會 2012 年發表的文章,紀華利木球會在 1922 年於快活谷馬場以北毗鄰興建了一座磚砌的會所,但日軍入侵香港期間炸毀並拆卸了會所,其後更利用原址生產花崗岩磚,用作建造紀念碑。
美國空軍第 21 偵察中隊 三萬呎高空拍照
本身是浸大文學及社會科學院教授的鄺智文解釋,高空照中一塊一塊白色正方形的,相信就建造忠靈塔所用的石材。照片中的摩理臣山呈現着一片陰影,說明山頭正被開挖。如此推論,就是有人正在開鑿這座石山,然後把採得的石頭放在木球會,再運上金馬倫山。
圖片的左上方手寫着一組字母與數字。鄺智文說,它們代表着照片顯示地點的方向、部隊代號、任務號碼和照片編號。《鷹眼之下》輯錄的照片中,有一定數量是由代號「21 PR」的部隊拍攝的,相信是 21 Expeditionary Reconnaissance Squadron 的縮寫,即第 21 偵察中隊,隸屬美國空軍。21 偵察中隊只有十幾架飛機,但負責了整個亞太地區的航空攝影任務。他們的基地位於中國內陸的機場,最遠的一次任務曾飛到日本九州,十幾小時。
偵察中隊使用的相機鏡頭大致可分為 6 吋、12 吋、24 吋和 40 吋焦距幾款,相機有自動拍攝功能,兩至三秒拍攝一張,裝上 9 吋乘 9 吋大片幅菲林。偵察中隊拍攝時的飛行高度大約為 30,000 呎,因為低飛太危險。
這些照片都是來自美國國家檔案署,鄺智文於 2023 年從那裏找到很多美軍在 1943 至 45 年、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香港上空拍攝的照片,大約三、四百張。為甚麼美軍在內的盟軍當時需要如此頻密高空記錄香港狀況呢?
高空轟炸誤殺平民 防空洞被佔無處可逃
鄺智文認為,盟軍的高空偵察行動在戰情上起了很大的作用:「因為香港本身在日本的規劃裏面是一個海港,一個後勤基地,所以盟軍依據高空照片所得情報,對日軍在香港的設施進行這麼多次空襲,已將日軍後勤基地的功能削弱了,某程度上幫助盟軍切斷了日本與東南亞之間的海上運輸線。因此高空照片是有其價值的,但是否擊敗日軍的關鍵?當然不是。」
根據鄭寶鴻的《香江冷月 - 日據及前後的香港》,由 1942 年 10 月 25 日起,以美國為首的盟軍戰機不斷轟炸港九日軍軍事要點,以及船塢和油庫等。盟軍戰機後來投襲的燃燒彈殺傷力特別猛烈,不少市民遭殃。盟軍戰機往往多次未能命中目標,卻誤炸附近民居,每次誤炸均導致數以百計民房被毀,市民死傷枕藉。
對比兩張先後拍攝於 1944 年後期與 1945 年初期的照片,可以發現紅磡有多幢建築物在 45 年 2 月的照片中消失了,包括紅磡街坊公立義學及聖德學校,只剩下觀音廟及其旁邊的公立醫局倖免。根據東華三院檔案及歷史文化辦公室資料,1944 年 10 月 16 日下午,美軍空襲紅磡黃埔船塢一帶,目的是截斷日軍後勤補給設施。空襲破壞了船塢部分設施,但同時炸毀周邊民居。
鄺智文解釋,盟軍轟炸行動前在高空照上畫了一個目標區,「但他連民居都畫了進去,有一點要說,其實在香港進行這些戰略轟炸是很困難的,因為香港的民居和戰略目標是混在一起的,除非出動中型轟炸機進行低空轟炸,但風險很高。何況當時美軍連一粒螺絲都要從美國運回來的時候,你會不會出動十六架中型轟炸機冒死地衝進去?全部打爛了怎麼辦呢?所以美軍主要是高空轟炸,但對地面人員風險就很大。老實說,為甚麼死那麼多人呢?本來這裡有防空洞的,但日軍不讓人進去,他們霸佔了防空洞,用作存放物資」。
舊照新用 可成規劃者原始資料
高空轟炸能否準確毀滅目標,也視天氣及情報蒐集等因素,「 譬如有雲阻擋視野,又或者日軍地面高射炮威脅。另外就是地面情報要協調,當時香港有英軍服務團及東江縱隊為美軍提供情報,其實都未必是 100% 準確,可能搞錯了;譬如一度以為荔枝角醫院是軍營,幸好沒有炸中。」
「日軍也不是傻的,他們會偽造假飛機。譬如這張照片,是啟德機場的角落,有幾架飛機在那裏,有土丘保護。但問題來了,我們在這張航空照片裏看到這幾架飛機,是真還是假的呢?我可以造一架木飛機在那裏。」在二戰時期的歐洲戰場,英軍就曾經製造充氣坦克和木戰機等偽裝武器,擾亂德軍部署。
時至今日,太平洋戰爭已結束八十年,這些照片如今還有何價值?鄺智文說, 即使在戰爭結束後,這些航空照片仍極為有用;它們可用來製作或修正地圖,成為歷史和考古研究者的史料、規劃者的原始資料,,或成為法律訴訟或土地行政的憑據。在兩次世界大戰中,各國均拍攝了大量航空照片,這些照片彷彿把當時世界各地做了一次徹底的掃瞄,把今日已不復見的地貌和城市景觀留住。
舉例說,我們都知道尖沙嘴有座重慶大廈,但這代人甚少聽聞大廈前身曾經是一座圓形商場。一幀拍攝於 1944 年 11 月的照片可見,麼地道以南有一座圓形建築物,翻查資料,原來是「重慶市場」;大廈有兩層,地面向街的一方都是商店。
另一幀照片則重現了傳說中的西營盤亂葬崗,圖中相當於現時佐治五世紀念公園的位置,荒蕪如田野,相信就是日佔時期的亂葬崗,旁邊沒有屋頂的建築物則為荒廢了的西營盤醫院職員宿舍。鄺智文說:「這個是臨時墳場,簡稱亂葬崗。葬甚麼呢?就是附近所有在街上撿到的死者 就扔在這裏,戰後重新把屍體掘起,共二千九百多人,再把墓穴填平。」這就是戰時航空圖片的其中一種價值,「我們經常聽說佐治五世公園是亂葬崗,但都流於口述歷史,沒有照片佐證 ,現在可以憑航空圖片確定」。
不過要檢視這三、四百張照片也不容易,「經常出現 一個情況就是,我想要的那個範圍,拍照時有雲,或者拍不到」。他很渴望找到的薄扶林牧場和摩星嶺,搜遍數百張照片都找不到,戰爭重災區赤柱同樣沒有高清照片。鄺智文解釋,當時中國的戰況很混亂,負責拍照的個部隊有時要飛來飛去,部分的資料可能就在忙亂中遺失了。
雖然這樣說,鄺智文相信,《鷹眼之下》已呈現出一個香港 40 年代的橫切面:「好像幫香港做了一次 CT Scan,你喜歡看哪裏就看哪裏。我相信任何人都可以在自己生活的地區裏找到他覺得有趣的內容。」
【後記:兒時打戰爭 game 長大成歷史學教授】
鄺智文最近由浸大歷史系副教授榮升為教授,並晉升至系主任。坊間對他的認知,九成九是其熟悉香港軍事歷史的程度,以及他創建的互動資料庫「香港空間史計劃」。他對軍事歷史的興趣,是從小打機培養而成的:「小時候打那些軍事的遊戲,日本、歐洲、美國都有,是二次世界大戰的文化產品。」
但他自言並非軍事迷:「 現在的軍事我不懂,我真的純粹研究軍事歷史。」他在浸大由研究助理做起,第一份工作是協助撰寫鄉議局歷史,令他接觸了香港的檔案和香港的故事,「本來我是不會寫香港軍事史的,完全不會。我起初是寫民國的軍事史、亞洲的軍事史,後來發現香港的軍事史好像可以寫一下,又這麼容易找到檔案⋯⋯」
香港有很多人喜愛蒐集軍事精品、研究武器,鄺智文則只鍾情昔日的軍隊信物,例如軍隊派對請柬、戰時夜香收費單等等,「 很搞笑的,我蒐集一些很無厘頭的東西,我不喜歡槍和軍服。我會蒐集模型,塑膠那種,即是坦克飛機那些,但我不會打 war game,我會蒐集印刷物品,聖誕卡那些。」說完,鄺教授帶記者到他的辦公室,拿出一個盒子,內裡都是他的個人珍藏。